EP11|荒野並不荒涼,城市才是!/ft. 詹偉雄

住宅開講 | EP11

保持饑渴,勇於體驗,藉此創造新的可能

自2012年退休至今已11、2年了,表示目前沒有擔任什麼職務的詹偉雄,目前作為一位獨立文化、社會學的研究者,但也會參與些工作跟事務,譬如公視〈群山之島〉紀錄片的拍攝,敏隆講堂的年度帶讀的講座企劃「馬奎斯《百年孤寂》十講」等。

對任何文化事務都很感興趣,建築也是其中之一。今年63歲的他,是在黨國權威教育體制下成長,故他對權威極度反抗,在成長過程中是師長頭痛的人物,因他懷疑透過填鴨式灌輸而來的知識,必須是採用啟發或透過自身的體驗去理解。也因此他在選擇工作時,也會找有興趣或成就感高的工作,因此自大學時期到當兵退伍後都待在黨外雜誌工作,那時他就察覺台灣的政治即將開放。指出社會有三個主要的力量,第一是政治力、第二是經濟力、第三是社會力,而當時台灣的社會胎動在八零年代就已出現。八零年代在解嚴前經濟已經起飛,86年的鹿港居民反杜邦設廠事件,更是台灣人第一次走上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,可見那時社會力已經完全解放了,而在同一年台幣從長期美元匯率40塊升值到25塊,更促使台灣股市、房地產狂飆。也就是在那個時刻,詹偉雄進入天下雜誌工作,離開後開始做廣告,擔任廣告公司創意總監,也開過廣告公司,就在該時期曾短暫進入房地產代銷業。

他回憶在代銷工作的時光,直言當時做房地產的人,是一群全台灣最落伍、最不用功、最不感性的一群人,但現在已經改變很多。之後他受建築師李瑋珉邀請,將自己的辦公室搬至他的事務所內,也跟著他一起瘋網路,又因此因緣加入博客來網路書店的創辦,1999年創辦《數位時代》並擔任創刊總編輯,他試圖將當時美國正夯的網路社群文化帶入台灣,雜誌內容兼顧科技視野並具備人文關懷,編排印刷上則使用許多特別色去創造美學的爆發力,也給當時科技雜誌展現不同的質感,但他當時也知道紙本的時代將過去,故是帶著情懷在編輯。之後因工作壓力讓他覺得被掏空,而進入台大新聞研究所進修,進修期間參與創辦學學文創,並擔任第一任執行長。之後在創辦了三個小雜誌《Soul》、《Gigs》及《短篇小說》,但在辦雜誌的過程中,因為身體及人事的原因,讓他難以承受而毅然決然的退休。

退休後,他去了冰島兩次,2014第二次去的時候,待了整整35天的徒步旅行(hiking),用走路跟紮營的方式認識自然生態遼闊深邃的島嶼。也因為這個經驗及已購賣齊全的野外裝備,讓他開始爬台灣高山,而有了公視紀錄片的拍攝計畫。但他也說,近年將定下心好好寫書。

1985年當兵,1987年退伍時,曾有機會可以從政,他的許多同學如劉一德、李文忠及賴勁麟都投身政治,這群同學在學校時就以做反對運動為職志,而他是站在文化意識上的反抗,是不喜歡思想上的枷鎖,因此在面臨人生選擇時並未選擇投入政治。也因為他擔任立委許榮淑助理時,陪著跑紅白帖的痛苦,每個週末都要跑常常是二三十場,桌上大魚大肉但根本沒時間吃,就是到然後包紅包、致詞拍照就離開,讓他理解在台灣從政要做很大的犧牲,馬克思‧韋伯曾於〈政治作為一種職志(Politik als Beruf)〉指出,常必須在日常付出許多時間進行無意義的事,來換取獲得崇高影響力時的快感,而他自覺並非這樣的人,因而改走媒體這條路。而當時台大做學運的人,多是三種出路,一是從政、二是進入媒體、三就是前往美國唸書回國進入學界教書,而選擇進入媒體是詹偉雄自我判斷後的決定,因為解嚴後從政已不再是反對國民黨那麼純真的,在進行理想的實踐而是變成很世俗。

但他也對「理想性」進行思索,是否人們對這個詞賦予過多美好的想像,因某些人的理想可能是其他人的暴政,並指出在人類近代史中,暴政起初都是理想主義的。而他自己在威權體制內的成長經驗中,也受到各種心理上的威嚇,在他心中留下重重的黑影,因此這輩子他都在反對威權。他回憶在黨外雜誌工作的時期,雖然每天累的跟狗一樣,但因為會編、會寫、會採、會翻譯,甚至還會攝影,其實賺了相當多的錢,但在周而復始的工作中,印象最深刻的是能體會平路《玉米田之死》一書中描寫的故事,會開始想每天活這麼累是為了什麼?每週必須熬兩天夜,抽大量的菸,然後把雜誌送印刷廠印出來,讓警總查禁一萬兩千本,但也有默契地放三、四萬本到市面販賣,雖然是理想主義想推倒國民黨,號像是為台灣民主化盡了一份力,但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?除了賺錢,其實也很徬徨,直到我入伍前都覺得國民黨是不會被推倒的,國家機器依然很強悍。但當兵時突然就不同了,1986年民進黨成立,1987年宣布解嚴,所以理想主義是必須審慎檢視內涵的,社會各種力量的糾葛有其內在的必然性,庫哈斯的《譫狂紐約(Delirious New York)》就指出所有理性或啟蒙分析式的語言,其實是無法分析紐約的,必須進入底層去觀察,也因此庫哈斯不相信由上而下,而比較相信由下而上的,對我來說這是建築社會學中的經典之作。從小就對建築感興趣的他,曾一度想考建築系,因就讀台中一中的他,受到貝聿銘跟陳其寬設計的東海校園所吸引,那是他成長歲月中唯一一次與人造建築最美好的遭遇。

這次願接受邀請擔任評審,是因看到台灣住宅這十多年的改變,比兩千年之前都可觀太多太多,過去不抱希望的房地產竟也有了很大的突破,雖然仍講究商業但開始充滿張力,不再只是平淡無奇的複製。

自小到大最快活的狀態都是在森林裡面,在城市就覺得被囚禁,因此會不斷往山裡跑,台中豐原人的他其實很懷念過去仍是「鎮」的時候,當時豐原市台灣第一大鎮,既產米也是伐木集散地,那時農村跟城市之間是有區隔的,但當鎮升格為「市」時,就開始都市化,到今日變成「區」時,在地認同已經消失。他回憶一直到念高中時,六日去學校念書都是用跑的,摸黑就出門,然後在路途中日出,並經過大量稻田,給他美好的身體經驗,但今日已不復返。

父母都是林務局公務員,住在日式宿舍裡,雖然一棟棟木造房子只有簡陋的籬笆相隔,氣味跟聲音都無法阻隔,別人家發生的事,全社區的人都聽得到,因此孩子之家互動也很緊密,而構成緊密的社區。當時有一戶家中裝了彩色電視機,全村的小孩都擠進去,從客廳一路排到院子,一起看威波特少棒比賽,共享空間經驗。

居住的日式房子,當時被拆成幾戶人家居住,但各自都會有一個小院子,並會在院子種自家的樹,就有些成了每個家的代表。外省人的他,指出在底層階級中每個人都很辛苦,透過相處式可以弭平本省外省之分,因父親離開的早,他的母親就透過努力學台語來融入本省人的社群裡。而在學校裡面,因為推廣國語,所以在學校講台語是不被允許的,被抓到是會被師長處分的,但離開學校回到社區,必須要會台語才能交到朋友一起玩耍,是重要的社交工具。

高中畢業後考上台大,初進入台北大都會,所見所聞都是新的事物,也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方式,也開始體驗現代感,比如搭公車買月票,司機會用剪票器打洞,這都是台中沒有的事情,開始瞭解都市需要靠制度來管理。不像當時台中公車司機,駕駛座就是他的生活空間,必須自己去張羅水杯、吊掛衣物,台北則一律交由公車處統一管理。

但剛到台北的興奮感很快就消退了,隨之而來的是監牢囚籠式的規則,以及車水馬龍的吵雜聲,加上當時在黨外雜誌工作收入不錯,因此他搬離學校宿舍住進汀洲路老房子的頂樓,有音響、有塌塌米跟電視,雖然周圍環境有綠樹還算舒適,但他心中一直想逃離台北,曾買下修澤蘭設計的住宅花園新城並入住長達十七年,但因為距離市區實在太遠,加上有心臟疾病擔心醫療服務,而出售後搬至內湖。

他認為工作跟居住必須拆開,在家絕對不要工作,就是完全的放鬆,將臥室尺度縮小來將客廳放大,成為家人能夠一起休憩的場所,可看電影、聽古典音樂等,各種事情都可在這發生。

雖然在廣告公司工作收入豐厚,但精神上卻很痛苦,而不斷懷疑自己為何要為他們工作,聆聽作曲家、指揮家馬勒的交響樂就成為最好的治療方式,從音樂中感受失落、憤怒,來獲得天啟。

過去房地產市場標準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,其實對應著當時社會制式的中產階級想像,就是家庭應該要有兩或三個小孩,或是能做為起居室,但並不是每個家庭都這樣,很多人喜歡一房一廳這樣格局自由的空間,可以因自己不同時期的需求主動去調整。但現在社會已與過去不同,因此平面的解放也對應著生活的擴張,不再需要去跟隨社會裡為了安全感而衍生出的各種需求。

而這個改變是來自「現代化(modernization)」的出現,開始跟集體性對抗,簡單說就是自我的擴大,開始覺得人生有多種可能性,為了實現其要去努力,現代化的影響是全面的進入人的意識形態中,核心概念就是「自由」。所以這個世代的人會與九零年代的消費者不同,因為生命經驗已不再受社會制度跟產業的制約,生活完全是解放的,在過去失業是不被家庭跟社會接受的,但現在失業去流浪反而會被正面的看待,也因為能去全世界旅遊讓視野被打開,看到不同的生活樣態,資訊也不再封閉時,會開始去思索自己要什麼,這就是最大的差別。因此房地產市場開始出現不同的住宅類型,甚至毛胚屋交屋也開始出現,這都對應了整個社會的改變。

而現在又比過去更為解放,從選擇自己的居住空間到進入流動的社會,不再固著於一處,而家的定應也在改變越趨模糊,在英文中有非常多單字對應「家」,而每一個都對應不同的概念,也象徵者家不是只有單一定義的。比如愛爬山的他,在高山中紮營時就能感到特別的安定跟快樂,給予他家的感覺。過去華人社會仰賴親情紐帶,但對現在許多人來說這是壓迫的,因而解放這個紐帶,住在一起已不是最重要的事,而我這世代也開始接受這樣的關係,但若放在更早的世代裡這早就翻天了,他相信有人會認為這是不幸,但也有人將其看成自由地獲得,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接受。

作為一個現代人,必須永遠保有饑渴的渴望,想要去體驗新的事物,在傳統中去創造新的元素,必須要作為認知、情感的主體,而不是交到別人手上幫你決定。每個世代都不同,因此世代間會發生衝突,也才讓台灣房地產市場開始碎形化,但因為高房價導致年輕人買的第一間房,會因頭期款是來自父母,而被限制房屋的類型,但他們之後會用第一間房去買第二間房,那時他就會決定自己要住在怎樣的空間裡。台灣此刻正處在轉捩點上,自我的感官開始擴張,會願意花時間跟金錢去體驗新的事物,而這是上個世代人不可能接受的事。

而在八零跟九零年代的台灣,詹偉雄非常痛苦,因當時整個社會不追求美好,只追求堪用,因此所有的東西都是醜,只能委屈自己去迎合業主的需求。今日台灣整體格局仍然是醜的,而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,因為你也是造成這個樣貌的一分子,但已經在細微之處看到改變,譬如街頭巷尾的咖啡廳、酒吧等,可惜的是台灣最好看的建築都是老房子,但最慘的常常是修復後就變成最爛的。

建設公司跟代銷的存在就是合理,因為會變成這樣是有其原因的,其實是台灣集體潛意識慾望的展現,代銷在全球社會都是獨一無二的,因其歷史背景是當時台灣需要大量新房,資本還未到位,因此透過讓業者先賣房子取得第一筆資金後,再跟銀行融資來蓋房子,方造就此產業。而代銷業簡單說就是賣空的人,不需要對房子做太多研究只要會銷售,能為建設公司創造價格即可,因此這是一個恐怖的平衡,導致市場都會打安全牌,全都是穿制服的住宅建案,也養出設計穿制服的建築師,擔憂風險導致市場上沒有人是原創,加上台灣投資商品很少,導致大量資金投入住宅市場,因而讓房子完全脫離精神需求,變成標準化的投資商品,已經金融工具化了。

台灣人愛買房子是一種深層的集體性,但現在確實有許多年輕人開始擺脫這個集體性,改用租房替代,這裡面又有許多租房策略,比如透過租長期來跟房東約定可以調整房間格局等,來滿足他想要的生活,因此未來個人對房子的主導性會越來越強。

許多建築師在過去的房地產系統中,其實就是個畫圖工,但聰明的建築師早就備好三五套圖面,很快就能依照業主的需求拿出對應的方案,市場也不需要他做出什麼創新的設計,只要好蓋又好賣即可。但台灣還是有許多優秀的建築師對自己的期許不僅是這樣,比如黃聲遠在宜蘭的建造,就讓他眼睛一亮,更覺得將是建築的時代轉捩點,因為他的空間創造非常強的身體體驗,其中「慶和橋津梅棧道」更是獨特,創造新的、詩意的空間體驗。

話鋒一轉他指出台灣建築師的作品往往生硬,推測可能是因生命中缺乏被細緻情感震撼過,並認為全球最好的建築師一定聽過馬勒的交響曲。所有的藝術創造都跟時間調度有關,有起點也會有終點,厲害的大建築師都是時間的高手,比如Peter Zumthor、Herzog & de Meuron等等,因此建築師應該要去聽音樂,而且若想突破自己應該要跨出舒適圈去做不熟悉的事物,讓生命去遭遇去體驗,來擺脫過去框架的限制,藉此醞釀創造巨大的詩意,目前台灣只有局部的詩意,甚至大部分建築師連詩意是什麼都不曉得,房子外型是有模有樣,但身體進到裡面卻沒有感應到任何事物。

他舉雷姆·庫哈斯(Rem Koolhaas)為例指出,建築師應該要預先判斷未來趨勢、業主的心理狀態,既能實現自我同時解決業主問題,不是幫業主倒酒而是帶他體驗從未感受過的經驗,因此建築師必須主動開拓自身的人生際遇,被生命所激盪,讓自己成為一顆手榴彈,隨時能震撼現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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